父亲
小时候命苦,十岁那年冬月十六,母亲病故,我基本没有得到母爱。父亲已丧失劳动能力,眼睛又不好,几乎目盲,连自己都照顾不好,肯定无法照顾我这个幺儿,这就是说,我也得不到父爱。非但得不到父爱,他还常常被村里人讥笑,让我抬不起头来。我从小就对父亲没有好感,觉得他是一个谜。
我一直想不通,我家是贫雇农,为何土改以后没有分到房子?自打懂事记事,我就没有见到自己的屋。总是借居在他人家,前年村北,去年村南,今年村东,居无定所。人家都有房,我家为何没有?后来有了自己的两间茅屋,还是搭在他人屋旁边。再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我家地基。原来我家土改是分到瓦房的,属卢家祠堂的几间杂房。但这分到的房子到哪里去了?若干年后我才知道,五八年刮共产风,父亲充积极,在他人的怂恿下,带头把自己的屋拆掉,送到许家牌修学校修供销社。一夜之间,我家房子没了,可共产主义并没有来到。而大哥二哥告诉我,父亲从五八年起,就已不再参加集体劳动。当然他有理由:眼瞎。其实很小的时候,我看到父亲告诉大哥二哥学犁田,还蛮里手的。这就是说,父亲不参加劳动,一定有重大心灵创伤。可我们无人知晓。
不参加劳动,就意味着没有工分,也就意味着生活清苦。可他不管这些,自顾自游手好闲。这可苦了我们兄弟姊妹,大哥从湘潭机电中专辍学回家务农,二哥没有读书,姐姐也没有读书。我不愿发蒙读书,是父亲拽着我去报名的。那时家里吃没吃的,用没用的,我连睡的地方都没有,只好到别人家与小伙伴共睡一床。然而我的父亲还到处放言,说他的命好,“一文一武一枝花,还搭一个小豹儿”,这是他对我们四姊妹的概括。他集体的事不做,家里事也不做,但他有一件事却必做。过三年苦日子的时候,他每年腊月,要到湖北去讨饭,拄着一根棍子出去,背着一袋子米回来。腊月过小年就回来,他在外讨饭吃,讨米回,裤子常被狗咬破。他还向我吹嘘,狗上来咬时,他就用拐棍打狗。而我觉得他讨饭丢社会主义的丑,让我没有面子。他则满不在乎,因为他告诉我,肚子饿,对不起肚子,才是最丑的事。而且,过年,我家有米饭吃。我见过他劳动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:从椒子湖偷来一大捆藕肠子回来,一身赤膊,一背白花花的藕尖,长的吊到屁股上。那是我们一家几天的上等佳肴。他还默许二哥晚上去建新农场偷挖红薯,二哥特牛,偷来的红薯又多又大。从这里我看出,他的眼并没瞎,他应该能做事。但他却至死也不参加集体劳动。这个谜底他带到坟墓,也没有告诉我们。
懒做事的父亲,却特别好吃。他有一个自己的瓦罐,专门煨肉吃。他吃肉是有名的,一斤肉煨熟后,他只吃了十块,然后就没有了,然后他还怪别人偷吃了他的。那时猪肉是奢侈品,一年上头吃不上几次。因此,他的瓦罐经常是空的。不过,村上只要有人杀猪,他总是要去讨要两样东西,一是扒背肉,二是直肠。直肠是通向屁股的,装满猪屎,一般人不要,他就讨来,自己反复洗,然后煨着吃。我那时瘦得皮包骨,也跟着吃。因为身体不好,我常常尿床,母亲要父亲用直肠包糯米煨给我吃,从此告别尿床。直到现在,我还用此方法告诉年轻人治小孩尿床。他还告诉我一个治拉肚子的单方:吃盐蛋。那时真的有效,吃一个盐蛋就止泻。在城里我与中医交流,他们说盐蛋是越吃越泻。理论与实践完全不同,我至今还没弄明白。
父亲没有读书,但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那些故事,他不会写字,但会讲故事。哪吒的风火轮,姜子牙的四不象,孙悟空的金箍棒,他都可以讲不完。我记得他讲文王用手推车推姜子牙的故事:前四百步推得劲鼓鼓,后四百步在姜子牙的软逼下推推停停。最后周朝的八百年天下与这次推车一模一样。他还跟我讲日本鬼子来时,跑兵,因为来得急,他不得不跳到湖里,钻进浮萍叶中躲过一劫。从那时起,我就一直仇倭。我弄不明白,是不是与这次讲故事有关?他做得最出彩的一件事:十五天狗食月时,他要我们拿铁盆敲打,说是要救月亮。他指着黑月亮,说是天狗吃掉了,我们要敲响东西,让天狗快点把月亮吐出来。我们就拼命敲,使劲喊。也真怪,小时候看到的天狗食月,好像真有一只狗张着血盆大口在那里吞吐月亮。父亲也与我们一起敲,记得他敲的是碗。他敲脸盆还有一绝招,那就是救治小鸡。小鸡病得不行,用脸盆盖着敲,不一会就活了。
父亲信迷信,有很多因果报应的故事。比如他说人再生的故事,有名有姓,有板有眼,后来有一种气功叫中功,专门讲麒麟文化,我看资料中的故事还没有父亲讲的好。我小时候经常害病,父亲就经常用迷信的方法来救治。他呼魂的方法很特别,在家里水缸舀一碗水,喝一大口,然后喷吐而出,其水如雾,其声訇轰。然后他再到外面,往屋里走,口里念念有词:我儿回来哦,我儿回来哦,走到水缸边说:我儿回来了,回来了。他驱鬼也很简单,端一碗水,到处喷水,然后手不断撒米。因为撒米,逗来许多老鼠,晚上到处爬蚊帐竹杆找米,让人感到很恐怖。那时农村人生病,基本都是信迷信。我的同学坐在桌上肚子痛,大人说有鬼摸了他,要我们用脚踢桌下,我们就照踢不误。我母亲得病,就是这么信迷信治,然后就是晒太阳。直到九十年代,姐姐在母亲病的年龄段犯病,我才知道这是家族遗传病。我把她接到城里医院,一个小手术就切除了女性常见病根。原来那时不但缺医少药,更重要的是没钱。即使现在,农村要是有人生病,小病硬挺,大病基本是在家等死。穷困,是人类的天敌,改变贫穷,是政府的天职,可我们的政府在这方面做得非常糟糕。生不起病,看不起病,连城里市民也是如此。这是国人的悲剧,也是政府的悲剧。
一九六六年,母亲去世,是在父亲生日那天,冬月十六。父亲说他做过一梦,知道母亲要走。我那时很小,还不会哭。而我看到父亲却坐在灵柩旁,放声号哭,他历数母亲对他的好,忏悔自己的不是,感天动地。这是我看到父亲唯一的一次哭。母亲埋在窑堡,地是父亲早就看好的。母亲安葬后,父亲天天去母亲的坟头。父亲的眼睛有病,早已丧失劳动能力,走路都要摸索着走。他在坟头做一件事,在百米远的砖厂,用手抱废弃的砖坯子垒砌,如筑城墙一般。他在为母亲的坟茔筑罗垣。附近的砖坯有的是,也没人管。他就在那里一块快拿,然后一块快码,也不知道到底用了多少砖。一个月过去,两个月过去,我们看他在干什么,这时,在母亲的新坟周围,一座宏伟的土砖砌的罗垣出现在我们眼前。我十分惊讶,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做事,那简直就是杰作。四十九年过去,那土罗垣还是很好看。父亲早已与母亲合葬在罗垣里。每年清明前后,我都要去祭扫燃放鞭炮。尽管我知道石砌的罗垣更坚固,但我并不想用其替代。因为我知道那土罗垣是我父亲的血汗情感凝筑,千秋万代也不会变色。自那起,家里所有大事,定日子都由父亲决定,大哥、二哥结婚,姐姐出嫁,他都坚持在这天办。
父亲有一个爱好,只抽烟,不喝酒。他抽的是喇叭筒,自己种的烟叶,或捡别人不要的老烟叶,然后用报纸卷着抽。小时候我还帮他卷过喇叭筒,有时没烟叶,他南瓜叶也卷着抽。其烟叶可以说是浓烟滚滚,气味呛人。看着他喷云吐雾,然后是猛烈咳嗽,我就有点厌恶。所以我一直不抽烟,觉得那烟纯粹是害人。但我也染上坏毛病,文革辍学再复读高中,天天勤工俭学,几个男同学便到一起喝白酒,有时喝半斤八两,还不会醉。而我的大哥二哥也能喝酒。当时我就想,我们兄弟都能喝,为何父亲不会喝酒?这个谜底到一九八三年过年才解开。那次,我们全家聚在大哥家吃年饭,我们三兄弟喝白酒,然后要父亲喝红酒。父亲一个人喝了半瓶红酒。这是我才大吃一惊,父亲原来也能喝酒。父亲微笑着说,我是能喝酒,但我喝酒会给你们兄弟带来多大麻烦?你们哪有那么多的钱?所以我不喝酒。这是父亲唯一的一次喝酒,也是最后一次喝酒。让我看到父亲内心的善良可爱。但当我看到他已皮包骨,知道他的日子已不多,心里有痛的感觉。
我考上大学后,就成了公家人,脱离农村后,我原以为不会再回农村。但命运还是把我抛到农村,而且是远离家乡的农村,在距离家乡一百多公里的东乡教书。那时薪水奇低,每月只有四十七元。没在家乡,不知道苦命的父亲是这样过的。每次回家,我都要给点钱父亲,要他买点肉煨着吃,买点纸包烟抽抽。每次他都说自己不要用钱,你的钱要留着结婚用。我说我的钱月月有,你就拿着用。在一年多的时间里,我给了他一个月的工资。可是,在他驾鹤归天后,大哥从他的贴身衣袋翻到,四十七元钱分文未动。他是没想到自己会走这么早?还是想留着慢慢用?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。我们用那笔钱买鞭炮为他送行。
父亲殁于一九八三年三月十八日。那几天我在学校教书,总是心神不定。连做两晚恶梦,梦见在高低不平的野外,我在狼奔鼠窜,在一个漆黑的沟里,突然有一个圆圆的不明动物向我袭来,让我恐惧至极。两晚做同样一个梦。随后邮政所捎信来,说我有两封电报。我去取,一封是:父病危速归。一封是:父已仙逝。我接到电报,回到家中,想到自己未能尽孝,不由自主的嚎啕大哭。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哭,由此可见血缘力量的强大。我将这天定位人生最黑暗的一天,因为我再也没有父亲。
回家参与父亲的葬事,看着父亲永远闭上的眼睛,心里非常悲痛。那几天我老是记得父亲的身影和他的好,我记得他从没有打过我,也没有骂过我,我记得他背藕肠回家的快乐,我记得他讨米回家的米袋,我记得讲故事的流畅,我记得驱鬼的利索,我记得他为母亲坟墓筑罗垣的身影,我记得他留下的种种谜团。他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农民,一生受尽他人的白眼,承受他人的伤害,罹受社会的重创,生活在社会底层。我代三弟兄各写一幅挽联,挂在灵堂,有个堂兄看后,到底读过书,挽联不忍卒读。其中幺儿我是这样写的:
母走儿尚幼竟未哭一声留千年痛是痛难消矣;
父去子在外却没见一面落万古恨斯恨永在哉。
父亲生于民国四年冬月十六,殁于一九八三年三月十八享年六十八岁。我们三弟兄在父母的墓地立碑,碑联由我撰写:嘉莪馥郁芳千古;懿德绵长耀九州。父亲名郁文,字从周,由乡绅前贤所起,直接来自《论语》。今年是父亲百年诞辰,我写此文怀念他老人家。